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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聲遠:“上山下鄉”的叛逆建築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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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3-10-14 10:29:46


上山下鄉,對於許多年逾五旬的大陸人而言是場噩夢,而對於心向北上廣的當代年輕人來說更是不可思議的歷史倒退。多少偏遠地區的子弟,寒窗十載的動力之一就是為了擺脫被鄉村束縛的命運。在今天城市化、城鎮化的語境下,到城市、尤其是大城市討生存幾乎是別無選擇的職業之路。然而,19年前,有一個在臺北長大、又從耶魯大學學成歸來的青年建築師,卻選擇了在臺灣東北部的落後地區宜蘭紮根,在那裏張開了他人生和職業理想的翅膀。他就是黃聲遠。

“田中央”是黃聲遠為自己的事務所起的浪漫又不失素的名字,從中折射出他與眾不同的設計哲學和生活哲學。

不同于很多以全球為己任的建築師,“田中央”這個名字暗示著黃聲遠有意限制他的作品發生的場所。近20年來,他雖已遐邇聞名,演講的足跡也遍佈世界各地,但他的設計從來沒走出過宜蘭。我曾問他為什麼不來大陸做設計,他堅定地回答:“我只在我日常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工作。”

不同於很多在辦公室裏空想設計的建築師,“田中央”這個名字也暗示著黃聲遠“在地”的工作方法。黃聲遠的設計不但脫離不開現場,更是以現場為出發點。他的工作室和他的項目也就咫尺之遙,即便如此,他仍然堅持一定要把圖紙和模型帶到現場去做判斷,因為他相信只有在現場泡很久,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而回到辦公室只是把這些決定記錄下來。

不同于很多推崇高、精、尖美學觀的建築師,“田中央”這個名字還暗示著一種素、低調的設計美學。黃聲遠相信自然的景觀和現象會給建築師靈感,而不必苛求做作的奇思妙想。他的設計也不追求很高的完成度,甚至有的同行評價他是最會巧妙利用臺灣施工較粗糙這一現實而做出有特色建築的建築師。往往從國外歸來的建築師願意追求那種世界水準的施工工藝,而他卻很隨性和放鬆地利用當地可行的技術,使他的建築並沒那麼陽春白雪,而能很好地與日常環境和尋常生活相融合,顯現出一種個性化的地域風格。

黃聲遠貌不驚人,言語平易,經常短衣拖鞋行走於田間小巷,沒有一絲“狂人”的感覺,但他所走的職業之路卻獨闢蹊徑,是一種創意性的反叛。

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的建造活動越來越演化為一種職業化的行為,與抽象的市場、利潤、成本等經濟因素愈行愈近,而與人對居住的本質性需求漸行漸遠。相應地,而今的建築師與他們設計出的建築之間存在著人格的分裂:今天的建築學基本上是建築師的紙上談兵,而不是場地上親力親為的建造;今天的建築師所服務的是抽象的使用者,而不能撫摸真實的生活。被這種設計機制製造出的人類生存空間顯然索然無味,更無人味。難怪海德格爾引用“人,詩意地居住”這句詩作為人類自我救贖的方法。

如果有哪位建築師敢於挑戰這種現代性,重新連接建築與土地的關係,連接建築師與社群的關係,那麼其努力則是當今建築界中最有價值的創新行為。19年前,當黃聲遠把自己的根基位移到宜蘭時,不只是年輕人一種隨性的血氣方剛的衝動,而更是個體發動起挑戰整個當代設計價值體系的一場奮爭。

黃聲遠的“上山下鄉”,並不是逃到遠離都市的世外桃源的“出世”,而是積極介入現實的“入世”。在貧困地區做出有意義、有趣味、有品質的建築,需要堅定的理念和對自己所作所為的自信。通過近20年的日積月累,他不僅僅設計了很多單獨的建築,還通過介入各種外部空間、街道、橋、公園等公共元素的設計,把自己的作品串聯成一張覆蓋了整個地區、有強大視覺意義和精神意義的網路,讓一個地區因為有了一個建築師的個性作品而有了特色。他特別執著于建設一種能被觀眾分享的公共空間和設施,並在尊敬地緣和地景的同時,用一種個性化的語言強烈表達出自我的意志。

我曾問他其作品中地域主義傾向的來源是什麼,他用讓人能夠享受自由、讓建築師能真心表達來回答:“對於我們這些曾經在戒嚴時期度過青春歲月的人來說,有一個小小而堅定的心願:希望世界上每一個個人,都有機會在人生的各個重要時刻,自由地和親愛的人一起度過,而且可以輕鬆選擇一個個有感情的美麗風景。

建築師可以貢獻的,是讓這些動人的場景生生不息。這些既要分享又有點私密的審美體驗,通常是通過對真實生活的了然而真心喜悅、自在創新。找出該出現了的東西,在乎在身邊、在當下的前前後後各式各樣的心聲。”

黃聲遠的“上山下鄉”,感召了一批又一批青年才俊。“田中央”既是一個創意工作室,也是一所社會學校,保存和延續了建築學自古以來就有的一種精神火種,培養建築師在這個神的職業中有足夠的耐性與艱苦的設計環境抗爭,也有充分的樂觀享受這種奮爭所帶來的歡愉。在他的感召下,許多年輕建築師聚集到“田中央”,磨礪了一段難得的職業履歷,再把這個火種傳到四方。作為建築師,他最大的貢獻也許並不僅僅是那些可以做教科書素材的作品,更是他傳播了一個獨特的價值理念,以及用自己的人格魅力照亮了許多後生的航程。

黃聲遠的“上山下鄉”,是建築師在廣闊的天地中追求更大社會價值的實驗。他在宜蘭的實踐,重新定義了在當前的社會和文化環境下建築和建築師的角色,把這門職業從被動地服從和服務于業主,轉變為主動成為人與自然之間的信使,民與官之間的協調者,居住者與居住地之間的解密者。他設計的羅東文化工廠,歷經14年與歷屆政府周旋,投入四萬小時的集體人力,完全是依靠個人的信念和毅力,完成了一個並不完全是委託的項目。很多人看到的是黃聲遠在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相對自由的創作環境,而忽視了落後的經濟和社會條件經常帶來的挫折。我問他對挫折的想法,他似乎不太在意這個詞:“把時間拉長、拉久,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挫折了。如果是該發生的好事,都只是早晚;而不該發生的,也終將消散。好像真實和美好本就隨著時間、心境不斷變化,我們唯一享受的就是努力不懈。”

黃聲遠的“上山下鄉”,是人生道路的一種創新。當然,這樣的人生並不是孤旅,他剛到宜蘭,就發現各行各業一批不認命、看不慣當年社會體制的志同道合者,包括比他更早一年去宜蘭開發民間活力、現在已是他太太的李靜慧。說起正是有這樣一個群體,才會有每個人奮鬥的成就,黃聲遠不無感慨道:“我從來就不是單槍匹馬。說真的,宜蘭及後來的‘田中央’是眾人用青春歲月掙來的!”他太太更是一個改良社會的積極分子,是已有18年歷史的“宜蘭國際兒童節”初期的總承辦人,現在領導著蘭陽青年會蘭陽舞蹈團。按黃聲遠的話說,“她從不過問‘田中央’的瘋狂,卻是照顧我人生所有重要決定的超級顧問”。

黃聲遠的實踐一直受到同行及各界的關注。宜蘭幾乎是“田中央”全天候的展場,也是建築師們到臺灣都要去參觀的地方。過去的一年,也是其作品井噴的一年。“田中央”工作群連續經營十多年的專案——宜蘭舊城生活廊帶與維管束計畫,剛通過了聯合國宜居城市專案獎的初選。這個項目一點點挖掘散佈的公有土地,召喚出宛如昔日護城河的新滯洪綠廊、鐵路高架下的社區公園、保護樹根的漂浮步道,在宜蘭河的橋樑附掛上步行通道……

“田中央”的作品也見諸於各種國際建築展和國際建築媒體。這些展覽和報導的名稱耐人尋“?術館(AustrianMuseumofAppliedArts/ContemporaryArt)名為“東方的許諾”(EASTERNPROMISES)的展覽;羅東文化工廠及田中央的工作態度也被報導於今年8/9月份荷蘭的MARK雜誌,這期主題為“另種建築”(AnotherArchitecture),田中央新作被描述的標題是“空的力量”(ThePowerofEmptiness)。就在黃聲遠獲知他榮膺今年《華爾街日報》中文版中國創新人物獎的消息時,他正在準備10月中在東京六本木「森」美術館所主辦的“創新城市論壇”(InnovativeCityForum)上的演講。

黃聲遠去年獲得了《南方都市報》主辦的中國建築傳媒獎,這是以“建築的社會意義和人文關懷”為評獎標準的建築獎。在獲獎感言中,他講述了自己的價值觀:“以前學者們會擔心建築師聽不見住民心聲,其實這一代在左派理論耳提面命下成長的青年建築師,不少已成熟到另一個境界。他們知道通常去問個別使用者得到的意見是再大一點、再亮一點。然而那還是人性中永不滿足的反映,很自然,但畢竟不符合有限資源下的公共利益。例如在津梅棧道的10年奮鬥中,社會的阿媽告訴我們路要窄一點,才不會有人盤踞,流動時而正面相逢才更增添彼此認識的機會。燈不要太亮以免干擾到鳥和植物的休息。扛起可能被罵但比較永續的責任,每一個動作,其實都要經得起更大範圍地方整體民意考驗才做得出來。”他的這番話引發出一個命題:建築師如何用史無前例的建造機會打造一個公民社會,而不是把建築變成資本和政治的臣僕,以及人類無休止私欲的奴隸。

讓更多的人瞭解黃聲遠和他的作品,對於今天的中國大陸有深遠的現實意義。經過10餘年來暴風驟雨式的城市化建設,我們更清晰地認識到中國跨越式的城市發展並沒有帶來城市品質上的本質性提升,也沒帶來市民生活方式的升級,這需要一代設計師重新反思設計立場和方法。尤其是城市化在向城鎮化推進時,黃聲遠所成功創造的“宜蘭模式”,他的人生哲學和設計信念,對於參與三、四線城鎮發展的建築師有實實在在的參考意義。

要完成今天的建築設計中超越功能價值的使命,必須讓建築師重建價值觀,必須把建築師還原回獨立的自我,必須要建築師參與到民間、場地和建造。在這些方面,黃聲遠已經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可行的榜樣。他的軌跡不是個人潔身自好的修行,而是為建築師這個集體確立了個有創意的範式。

作者:王輝~URBANUS都市實踐創建合夥人,美國紐約州註冊建築師。


轉載:華爾街日報2013/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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